Tuesday, January 10, 2012

文字之瀕死


在我心目中,文字其實也是有生命的。
不是那種老套的「文字反映作者心境」借代法;
而是文字的運用、文意的演譯、場景的抽繪...
文字有不同的性格,時而沉重、時而活潑,
時而刺激人的幻想,觸發人的感情,
喚起人的共鳴與思考,具有強大的生命力。

沒轉到這份工作之前,我的文字生命,已經到達瀕死的階段。
說清楚一點,我的文字幾年來差點就被殺死。

※    ※    ※

寫東西成為一種興趣、一種生活,
原來沿自小三的時候爸爸幫我作文,題目是〈記陸運會〉。

我寫了場上的競賽情況、自己的參與,最後一段我不懂收尾。

我站在四周滿是針織機的通道上,問趕工中的老爸。

「你不如這樣說:」他提議。「『運動上場的勝負,並不在於比賽的結果...』」
當時的我沒有竊取橋段的意識,當然照搬如儀。

我遇上一位偏心的中文老師,常常鼓勵我,說我寫得不錯。之後看書、辦報、參加作文比賽,拿些獎。她也許沒想到,她的欣賞,會改變一個人之後的路。

我的中文一直不是特別好。不過偶有勁頭,寫點小品文,就像今日一樣。中四的時候,作文課寫「一次有驚無險的經歷」,我心血來潮寫考試生活,用各種修辭手法再加一點無奈與嘲弄,老師很喜歡,這樣又貼了出來。

我其實曾經一直挺喜歡寫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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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被改寫,很多時是因為環境。
文字的生命被修剪,也是一樣。

大學時讀政治系,要大量寫論文;
當你寫論文,時間不夠做資料搜集,又沒有什麼好用的資料,
卻要湊夠字數,人就會開始為環境而屈就,
方法就是寫長氣些,一個論點多寫幾句,開幾個例,發一點水。
那是一個堆沙聚石的悲劇,此後言之無物,蓋由此起。

同年開始參與學生報編採,開始學習拿起批判的文筆。
在這裡,經歷一種截然不同的寫作操練。
分析性的文章、感性多一點的訪談,開始講情理兼備。
當時的流程,要在每份稿排版前,經過所有編輯和委員的審閱和鞭撻。
所有人都經歷史無前例的挫折,眼淚繞在眶內流轉;
我文章中的沙石,甚至成為笑柄──

記得有一句這樣寫:「我當時感到我們擁有一種我們作為記者的天職...」
一句未完就有三個我,畀人笑足一年。

文句修整了,沙石飛走了,邏輯是王道,就連感情過份流轉的筆觸,
也漸漸被摒棄。

臨近千禧那些年,開始用「阿彼」做筆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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畢業前那一年,替一家廣告公司做實習生,
為2000年的立法會選舉網站寫了一個很爛的科幻故事。
文字被政府那邊改得體無完膚了。
其實寫來都沒有人睇。

後來畢業,這家廣告公司開始辦兒童雜誌,
我去當編輯。難得經濟差到痹都有人請,這是我第一份工作。

做兒童雜誌,第一件事要做,
就是要把自己的文字調淺白,要孩子氣,
好像一個大人扮小孩子的口氣說話。
一個人做一本雜誌,兩個星期寫 60 頁,
一天做12個小時,全天候將自己低能化。

真的要形容的話,那是文字的文革,細胞死了九成。
「哎唷,怎麼辦? 究竟主角阿彼會怎樣應付面前的困難呢? 就要留意下期分解了!」

※    ※    ※

在做完一家英語報紙的工作之後,
我到了一個非政府機構做programme和政策研究。
也負責代表機構寫一點時事評論,去投稿論壇版。

代表一個機構的評論,自然經過好多人的刪剪和修改。
但最大的、也是最致命的問題是,
你寫的東西,因為「地位」不夠,要套用其他高層的名字去投。
也就是說,文字要跟生他的割離。

文字已經再沒有生命;它是被利用的死物。
寫的人從下筆伊始,已經知道自己筆下是死的。

我做了一年就決定不幹,一來是因為搞活動不是專長;
二來,我還在乎自己的文字。我還想當一個文字工作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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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三年多來,文筆從危殆的境地,慢慢經歷創傷後的治療。
我感恩這裡是一個真心尊重、照顧文字,
給文字空間、對文字認真的地方,
像個療養院,或者文字的物理治療部。

最近我醒覺,原來已很久沒再認認真真看過一本嚴謹創作的小說。
最初的筆觸已經被洗刷得模糊不清。

文字的生命,被蹂躪十多年,昏死過去,
這一醒,再花掉三載。

還好,總算快要醒了。

2 comments:

Unknown said...

感謝主~~

Lawyum said...

我很久沒有完整地看完一篇文,都是「立」下。

這次有把它看完。好。短。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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